陈平安原本打算直奔灵源公水府,临时改变主意,转去别处,心念一起,便无视山川距离,一袭青衫就站在大源王朝京城内的一棵梧桐树下,抬头看了眼远处,陈平安再跨出一步,来到了一座唯有黑白两色的皇宫内,仿佛一个无境之人,如入无人之境。
这个大源王朝,以水德立国,上次陈平安在崇玄署云霄宫与卢氏皇帝见面谈买卖,当时皇帝身边就只带着一位少年皇子,名为卢钧,如今已是太子殿下了。
陈平安除了赠送给卢钧一幅先生亲笔的字帖,还送了他一本手抄的拳谱,正是出自大篆王朝止境武夫顾祐的那部《撼山拳谱》。
至于卢钧的修行、习武资质,其实都很一般,当初陈平安也是照实说了,没有拿那些客套话敷衍了事。
结果最后鬼使神差的,双方就成了不记名的师徒。
天未亮,距离早朝还有一段时间,皇帝卢泱早早醒来后就再难入睡,干脆让宦官点灯,盘腿坐在一间小暖阁的炕上批阅奏折。
暖阁铺设有地龙,即便是隆冬时节,都会温暖如春,只是皇帝陛下偶尔会下令宫内停止烧炭,说是冻一冻,熬熬筋骨,反而能够强身健体。
反观那些在文英殿南庑读书的卢氏皇子们,除非遇到那种数十年一遇的天寒地冻,才会给个手炉,不然就要一边大声读书一边悄悄跺脚打哆嗦了,雷打不动的卯入申出,念书而已,说辛苦也算不上,不轻松就是了。
只是不知不觉,卢泱就有些犯困,在迷迷糊糊之间,依稀听到敲门声响起,卢泱下意识说道:“进来。”
暖阁门槛外,陈平安一袭青衫微笑道:“陛下,冒昧前来,还望海涵。”
卢泱睁开眼睛,望向门外那一袭青衫,有片刻失神,只是很快就恢复如常,下了暖炕,随便踩着靴子,都没怎么穿好,便快步走向门口那边,爽朗大笑道:“原来是陈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陈平安站在原地,拱手抱拳,歉意道:“事出突然,没办法通报门禁,保证仅此一次。”
“奇人自有异事,陈先生是得道之人,何必计较这些繁文缛节。”卢泱伸手抓住青衫客的手臂,笑道,“我倒是希望陈先生能够常来这边做客。走,我们去屋内坐下聊。”
陈平安跨过门槛后,卢泱便松开手,双方分坐暖炕两旁,卢泱就由着那些奏折摊放在几案上面,没有半点忌讳。
卢泱听过陈平安言简意赅的解释,惊奇万分,忍不住感慨道:“匪夷所思,奇哉异哉。”
这位以雄才伟略著称于一洲的卢氏皇帝,毫不犹豫道:“其实陈先生根本无须来京城,多跑一趟容易耽搁正事。”
陈平安笑道:“崇玄署再地位超然,毕竟还是大源朝廷辖下机构之一。云霄宫杨天君再德高望重,杨氏子弟再大公无私,终究也是大源王朝的臣民。”
卢泱哈哈大笑,十分真情流露,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向门口一眼。
好话?当然是好话。
就只是顺耳的好话?当然不止。
这本身就是年轻隐官看待大源皇室与崇玄署关系的一种明确表态。
山上神仙与山下帝王,就像一个管天一个管地,双方关系复杂,既有一荣俱荣的休戚与共,也不乏龃龉和貌合神离,甚至是相互算计,背道而驰,互相视为仇寇。
自家钧儿好福气,好运势,没有白认这个教拳师父。这位身份重重的陈先生,胳膊肘总是往里拐的嘛。
而且同样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刻字与否,又有天壤之别。
上次双方在云霄宫碰头议事,那时的陈平安尚未远游蛮荒天下,并未城头刻字。
卢泱笑问道:“趁着距离朝会还有半个时辰,我能否与先生同游云霄宫崇玄署?”
倒是没有什么试探,更不是信不过对方,卢泱虽然身为一国君主,贵为九五之尊,可是对于腾云驾雾还是有几分神往。
陈平安点头笑道:“失礼了。”
等到年轻隐官言语落定,卢泱很快就感到失望了,因为自己只是眨眼工夫,便已经移动到了上次见面的地方,根本没有那种仙人御风的腾云驾雾,与预想之中的飘飘乎泠然之感,更是全无关系。
陈平安与卢泱并肩而立,很快就有一位老真人现身来到崇玄署,来人正是国师杨清恐,老真人手中捧着的白玉杆麈尾,铭刻有“风神”二字。
陈平安算是熟能生巧了,与这位道门天君致歉,杨清恐微笑道:“无妨,贫道就当是一场神游了。”
杨清恐与皇帝陛下打了个道门稽首,道:“见过陛下。”
卢泱双手负后,与国师点头致意,淡然笑道:“寡人就是个凑热闹的,国师只当寡人不存在便是。”
如果说崇玄署是大源朝廷设置的官场机构,那么云霄宫就跟龙虎山天师府一样,都是子孙丛林。
虽然大源朝廷在这边设置了道门衙署,可其实就是个摆设,反正大小道官,要么姓杨,要么是被云霄宫授予度牒。
云霄宫道人虽非水神,可是这位杨国师的道气与水运皆重,何况那位未能跻身公侯的大渎上祠水正司徒激荡的祠庙就在附近。
三人各自落座树下石凳,其实就是上次的位置,听过陈平安的那桩买卖后,杨清恐笑道:“只说这份送上门的功德,贫道若是心中再有半点芥蒂,就真是修行不够且人心不足了。”
陈平安心中大定,不虚此行。
只是不能买卖一谈妥就立即拍拍屁股走人,陈平安便主动与老天君聊了聊杨凝真与杨凝性兄弟二人在五彩天下的近况。
不过没有说自己与那位“木茂兄”的那场见面,只说自己是在飞升城避暑行宫听来的传闻。
起先听到兄弟二人,一个接连破境,一个与那天隅洞天的元青蜀已经成为好友,杨清恐始终神色如常,只是等到年轻隐官看似随口说了些青冥天下青神王朝与那位雅相姚清的事情,杨清恐便看了眼青衫剑仙,微微一笑,轻轻点头。
杨清恐随即突然说道:“后觉对陈先生仰慕已久,今日借此机会,见面一叙?”
陈平安只当是老真人的一句场面话,点头道:“当然可以。”
杨清恐笑了笑,轻轻一摔麈尾,便有一位青年容貌的道士,好似被拘押至此。
此人现身此地后,环顾四周,一颗道心古井不波,很快就朝三人打了个道门稽首,道:“拜见陛下,见过祖师、隐官。”
杨后觉,玉璞境,道号“抟泥”。
在北俱芦洲,甚至是整个浩然天下,都算是一个极其年轻的上五境修士,虽然顶着国师、天君两个头衔的还是杨清恐,可事实上,无论是大源朝廷的崇玄署,还是杨氏的云霄宫,朝廷事务与家务都是杨后觉一把抓。
此外,杨后觉既是那对兄弟的长辈,更是他们的半个传道人。
之前陈平安帮着彩雀府找的三位记名客卿,来头都极大。
除了指玄峰袁灵殿和作为郦采大弟子的元婴剑修荣畅,第三位就是崇玄署管事人杨后觉。
后来陈平安听说是卢氏皇帝亲自举荐的人选,而且杨后觉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这其实是一件不太合常理的事情。
除了一个暂时还站着的杨后觉,在座三人,都是老于世故的。
只从年轻隐官与老国师之间的一个极其微妙的停顿间歇,卢氏皇帝就想明白了其中关节。
应该是陈平安需要那么一点缓冲时间,好确定老天君能否亲自喊来杨后觉,是否需要自己代劳。
而杨清恐便顺势抖搂了一手出神入化的仙人神通,在这陈平安的梦境天地中,直接将天地之外的杨后觉“搬徙”至此。
杨后觉落座后,刚好与陈平安相对而坐,他神色诚挚,微笑道:“上次贫道凑巧有事,错过了。其实想见隐官一面多年了,今天得偿所愿,幸甚。”
杨清恐与这个自己寄予厚望的家族晚辈,大致说过了缘由,杨后觉轻轻点头,然后老天君笑着与陈平安打趣道:“其实当下崇玄署还有两位贵客,与后觉差不多,对陈先生亦是心神往之。不知陈先生可曾听说过高闲亭?”
陈平安神色肃穆,沉声道:“高宗师的大名,如雷贯耳。而且高首席所在的群玉山,虽非剑道宗门,最近千年以来,却一直是剑气长城的常客。”
在北俱芦洲看来,顾祐死后,如今北俱芦洲就只剩下三位止境武夫了。
那个言行无忌的老匹夫王赴愬重新出山后,立下了不少战功,已然恢复了自由身,再也不用每年去天君谢实那边按时“点卯”。
而狮子峰客卿李二,是个突然就冒出来的大宗师。
此外就是百岁出头年龄的高闲亭了,在远游境时,高闲亭就曾以纯粹武夫身份,担任一座北方宗门群玉山的首席供奉。
事实证明,群玉山老祖的眼光极好,高闲亭虽然此后破境不算太快,但是登高之路走得极为稳当,最终成为了一位止境武夫,并且有望跻身归真一层。
而高闲亭的妻子,山上道侣,是一位跻身玉璞境没有几年的女剑仙,名为郑沅芷,道号青萝,而高闲亭就从首席供奉又变成了群玉山的女婿。
群玉山的当代宗主萧疏,是郑沅芷的师兄,是一位仙人境修士,他虽非剑修,当年却率领宗门一行三十余人,与太徽剑宗韩槐子一同跨洲南下,赶赴剑气长城。
因为出手太重,出城太远,身受重伤而差点跌境。
那拨群玉山无一例外皆是祖师堂嫡传的修士,更是伤亡惨重。
不过传言郑沅芷与郦采的关系……不算融洽,只因为有个姓姜的罪魁祸首,曾经把郑沅芷得罪惨了。
而这个在北俱芦洲大名鼎鼎的姜贼,如今刚好是自家落魄山的首席供奉,真是一笔糊涂账。
闲聊片刻,杨后觉突然站起身,后退三步,再次与陈平安打了个道门稽首,竟是颤声道:“感谢陈先生,当年在鬼蜮谷内,为贫道了却一桩前生红尘的夙愿,今生之杨后觉,昔年之陇山国旧人,为自己,也为她,由衷谢过陈先生。”
不但是卢泱听得一头雾水,其实就连陈平安自己,一开始也是满脸茫然,直到听见杨后觉自称“陇山国旧人”,才恍然大悟。
陈平安站起身,犹豫了一下,仍是拗着心性,回了杨后觉一个道门稽首,轻声说道:“浮萍聚散,有缘再会。”
老天君轻轻叹息一声,不过眉宇之间还是轻松神色更多。
原来当年陈平安和那位好人兄,曾经一起游历至一处密室石窟,里边有两具白骨,一位是清德宗凤鸣峰女修,一位是陇山国君主,早年也曾是清德宗那“一声开鼓辟金扉,三十仙材上翠微”的修道坯子之一,只是后来国难当头,此人不得不半途而废,舍弃修行,重新下山继承大统。
如此说来,杨后觉愿意担任小小彩雀府的客卿,就也不奇怪了。
也难怪那位好人兄,会去往剥落山那位避暑娘娘的府邸处,而且还“恰好”被他找到了那条密室地道。
将卢氏皇帝送回京城御书房之后,陈平安便走了一趟摇曳河祠庙,再次见到了那位名叫薛元盛的河伯。
陈平安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在离开壁画城后,便是这位喜欢当那撑船舟子的河伯,载了他一程。
薛元盛还是老样子,一个肌肤黝黑的老人,就像个上了岁数的庄稼汉,年年面朝黄土背朝天。
只不过那会儿的陈平安,还是戴斗笠挂酒壶的装束,乘舟过河。
确认了陈平安的身份过后,老河伯啧啧称奇,摇头道:“不敢置信,自家小小祠庙,还曾接受过一位隐官大人的香火。”
当年薛元盛还误以为自己碰到一个不谙世事的傻子,竟然会任由那么一桩天大福缘,从指缝间漏掉,与一位壁画城骑鹿神女的认主最终失之交臂。
薛元盛与那位青衫剑仙一起走出祠庙,散步走到河边,很难想象,这位金身不输江水正神的老人,如今依旧是一位没有朝廷封正的淫祠河伯。
薛元盛指了指河边一处,笑道:“当年那个姓裴的小姑娘,就是在这儿破境的,气象大到吓人。好嘛,这才几年工夫,如今都得喊一声裴大宗师了。”
落魄山观礼正阳山一役后,这件事就成了薛元盛与老友们在酒桌上一桩不小的谈资——老夫曾经在河边站着不动,接下那位裴大宗师的破境一拳,之后算是江湖上的不打不相识吧,老夫为她撑船过河,很聊得来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
裴钱当时的破境机缘,在于她心中道理与世上道理的一场打架。
陈平安曾经详细问过李槐,与裴钱一起游历的那段山水路程上的大小事情。
小姑娘长大了,变成少女,再变成成年女子,就该藏着些心事。哪怕是陈平安这个当师父的,都不好过问太多了。
薛元盛习惯性蹲下身,搓动泥土,嘿嘿笑道:“当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别人求之不得的福缘,你却避之不及。一开始我误以为你小子要么是不解风情的木头人,要么就是个脑子拎不清的傻子,否则实在是说不通。现在想来,一个能够成为剑仙、当上隐官的人,怎么会傻?那么当年就肯定是装傻了。”
陈平安随意坐在岸边,点头道:“那会儿我确实是装傻,不过怕也是真的怕。”
薛元盛笑道:“那位骑鹿神女很清高的,从来只有她瞧不上的人,结果不知道从哪里蹦出你这么个外乡人,当年她已经被你气了个半死,要是听到这种混账话,非要再被你气个半死。”
陈平安笑道:“各有所好而已,没有高下之分。”
老河伯难免腹诽一番,奇了怪哉,好像身边这位年轻剑仙,当年路过一趟,那壁画城八位彩绘神女,春官、宝盖、灵芝、长檠、仙杖、骑鹿、行雨、挂砚,就全部变成了白描图案。
当然,前边五位是早就离开壁画城了,有生有死,各有造化吧。
不过这位隐官大人,能不能算是一位作壁上观的收官之人?
陈平安掏出那枚养剑葫,喝了一口酒,这就是真到不能再真地喝假酒了。
当年仅存的三幅彩绘壁画,骑鹿神女被某个年纪轻轻的外乡人伤透了心,在因缘际会之下,转去投靠了道心相契的清凉宗宗主,贺小凉。
而精于弈棋的那位行雨神女,名为书始,与那个手持古老玉牌、跪地磕头直到额骨裸露的年轻修士,有了一桩甲子之约,所以她才会去找“李柳”请罪。
至于那位挂砚神女,已经跟随主人去了流霞洲,在离开骸骨滩之前,走了趟鬼蜮谷,将那座积霄山袖珍雷池收入囊中。
而她认定的主人,正是夜航船上那位容貌城的城主,邵宝卷。
陈平安每次一想到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老子当年凭本事挖了几条积霄山雷鞭而已,怎么就与你起了大道之争?
你家大道,难不成就是条田间小路吗?
哪怕是条田间小路好了,相互侧个身也就擦肩而过、各自前行了。
薛元盛好奇问道:“这是在隐官大人的梦境中?”
陈平安点点头。
薛元盛不由得感慨道:“这也行?!真是修道大成了,好个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取巧而已。”
“你们读书人说话,就是滴水不漏。”
“也就值个八钱银子。”
薛元盛一愣,随即大笑起来:“说吧,这次找我什么事。”
得到陈平安的答案后,薛元盛皱眉道:“图个什么?值当吗?”
陈平安摇头道:“这种问题,谁都可以问,唯独薛夫子问得多余了。”
要是图个值当,河伯薛元盛如今的金身高度,至少可以高出五成。若是如此,如今大渎封正,薛元盛就算是补缺当个渎庙水正,都绰绰有余。
薛元盛抬起双手,狠狠揉了揉脸颊,点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心诚一炷香罢了,就当拜你我心中的那个不值当好了。”
双方都是爽快人,谈正事其实就几句话的事情。倒是聊起裴钱,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一个愿意多说,一个喜欢多听,并舍不得走。
薛元盛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当年那么个财迷姑娘,与后来的“郑撒钱”和“裴钱”联系在一起。
只说当年少女搬出一整套家伙什,用那戥子称了银子,再用小剪子将碎银子仔仔细细剪出八钱来,除了青竹竿的小戥子,还有一大堆的秤砣,其中有两个,分别篆刻有“从不赔钱”“只许挣钱”——难怪后来她会化名“郑钱”,行走江湖……
与薛元盛道歉之后,她懊恼万分,还说自己练拳练拳练出个屁,练个锤儿的拳。
当时还有个身穿儒衫的年轻读书人,人很好,不过说实话,一看就是个读书不是特别开窍的。
对于薛元盛对李槐的这个评价,陈平安只能是无言以对了。
陈平安收起养剑葫入袖,问道:“薛河伯是否愿意担任朝廷封正的河神?”
如果薛元盛答应此事,很快就会有一个摇曳河流经国家的礼部尚书,手持一封皇帝金敕,赶来此地主持朝廷封正仪式,同时还会有一位鱼凫书院的副山长到场。
这也是先前陈平安改变路线的原因,这需要大源皇帝卢泱和崇玄署帮忙牵线搭桥。
朝廷封正山水神灵一事,是需要消耗一国气运的,而薛元盛又是出了名的不在意香火,以至于谁都尊敬这位摇曳河河伯,但是所有大河流经的朝廷又都不敢主动找薛元盛,怕就怕入不敷出,连累一国运势。
只不过陈平安自有手段能把这笔账给抹平,事后肯定不会亏待了那个朝廷。
薛元盛神色古怪,笑道:“非要将我这座淫祠推到那个位置上去,陈山主你到底求个什么?是打算找我合伙做买卖,与那披麻宗和春露圃差不多?希望我这位新晋河神,在河道运输一事上照拂几分,然后一起挣钱分账,你财源广进,我香火鼎盛?”
陈平安笑道:“薛河伯想多了。”
薛元盛打趣道:“怎的,你难不成还要求我不成?”
陈平安忍住笑,道:“那就算我求你。”
薛元盛疑惑道:“堂堂剑仙,一宗之主,面子就这么不值钱吗?”
陈平安答道:“虽说不算太值钱,可好歹值点钱,只是薛先生担得起。”
薛元盛摇摇头,依旧坚持己见:“要是想当那江河正神,我早就当上了,只是我不乐意,毕竟束缚太多,不如现在自在。”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半点不假。
披麻宗的上任宗主竺泉,就是个很豪爽的山上婆姨,找过自己两次,每次都是差不多的说辞:“老薛啊,当个小小河伯,你不嫌寒碜啊?给老娘句准话,这就帮你运作去,保管一家一户敲门过去,将来摇曳河沿途两岸,没个七八座祠庙拔地而起,就算我竺泉没牌面,如何?”
只是薛元盛都没点头。
薛元盛转头道:“劳烦陈山主给句一竹篙到底的准话,不然就算我今天拒绝了这件事,以后也要心中纠结,多个挂碍。”
天下剑修好不好说话,北俱芦洲山上的那些祖师堂最清楚。
陈平安摆手笑道:“薛河伯千万别多想,不答应就算了,我就是临时起意,随口一说。”
薛元盛没好气道:“我信你个锤子。拿出一点诚意来!”
陈平安想了想,给了个心中所想的答案:“我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这辈子也算走过很多地方了,遇到的老江湖,不太多。”
薛元盛叹了口气,道:“有你这句话就成了,比当那神位高高的江河正神,可要舒坦多了。”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薛河伯,如果你一直是淫祠河伯,可能会错过一桩不小的机缘。”
薛元盛伸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笑道:“陈平安,好意我心领了。你继续忙去,赶路要紧。”
陈平安点点头。
薛元盛站起身,笑问道:“这么些年,不太容易吧?”
“说来说去,其实也简单,无非是……”陈平安略作停顿,缓缓道,“人做事,事教人。”
薛元盛点头道:“好像说破天去,也就是这么个道理了。”
陈平安笑容灿烂,抱拳作别。
薛元盛默然抱拳。
直到今天,老河伯才知道剑气长城与末代隐官,原来是相互成就,两不辜负。
济渎灵源公府。
拂晓时分,一拨暂时还不需要去官厅点卯当值的莺莺燕燕,正凑在一处抄手游廊内闲聊,因为不属于水府“官路”,注定不会有外人路过此地,故而她们也无须太讲究礼制。
她们的身份,多是水府溯源司和分界司的女官胥吏,前者负责勘定大小水脉的发源地,和护住这些水脉源头不被凡夫俗子涉足的封禁事宜,后者身份职责类似钦天监的地师,划清界线,定期巡视所有江河湖溪的边界线,看守各地界碑。
两处都是名副其实的清水衙门,权柄小,无油水,但平常事情也少。
这些女子,不是南薰水殿旧人的水仙、女鬼,就是刚刚进入水府没多久的少女修士,大多犹带稚气,性格活泼,尚未被彻底磨去棱角,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热闹得很。
若是邻近稽查司、赏罚司之类的显要衙署户房,是绝对看不到这种旖旎风景的。
有个出身大篆王朝豪阀门户的少女,忍不住问道:“依循许夫子的说文解字,‘渎’字作小渠解,那么就只是一条小水沟啊,这是怎么回事?”
一位来自南薰水殿的分界司女官,点头笑道:“文圣老爷也有那《修身篇》,其中有一句,‘厌其源,开其渎,江河可竭’,显而易见,在咱们文圣老爷子看来,这‘渎’是要小于江河的,这就验证了许夫子的说法。至于这个渎怎么演变成了大渎,我以前就在水殿档案处当差,看了好些官书野史,好像从没有文字记录呢。”
又有一位出身市井的修道坯子,怯生生问道:“怎么就是‘咱们’文圣老爷了?”
她当然知道那位恢复文庙神位的老夫子,只是文圣不是中土人氏吗?
济渎水域,一分为二,依旧广袤,灵源公府辖境的众多王朝、藩属小国,有将近八十个,像那邻近济渎入海口的大篆王朝,前些年便下了一道旨令,连同大篆周氏本身,加上十来个藩属国,一口气“上供”给水府将近五十位修道坯子,此外还有一些类似官场的额外荫补,算是走后门,得以进入水府修行。
其实也就是一些世家豪阀子弟的镀金手段,等于白捞个大渎水府的谱牒身份,不管十年之内是否修道有成,是就地留任,还是最终被遣返回乡,都算有了一份前程。
就像这会儿,一个坐在抄手游廊最边缘栏杆上的少女,就在那儿钻研一张纸马驮水符,那是手绘的金色符箓,符纸是金箔冥纸材质,绘有神将披甲骑马的图案,类似山上神仙的疾行方、缩地法,只是用上了水府秘法,走了神灵和香火的路子。
因为多出一道祭祀燃烧的流程,才算真正符成,所以寻常符箓修士便画符不得了,故而此符又有那“纸钱甲马果通玄,万里近在眼前”的美誉。
修行不觉春将至,一寸光阴一寸金。
“这都不知道?”曾经在旧南薰水殿档案处任职的女官,嘿了一声,“当年我们北俱芦洲剑修,浩浩荡荡,联袂跨海远游,在皑皑洲登岸,要与一洲修士兴师问罪,就是文圣先生好言相劝,才没有打起来,但是我们可没有白跑一趟,在那之后,皑皑洲就没了个‘北’字,这可是文庙都认可的事情,万年以来,浩然九洲,改名一事,仅此一次,能是小事?”
说到这里,女官神采奕奕:“所以说啊,文圣明摆着是更向着咱们的,是北俱芦洲的半个自家人。再说了,文圣的那位嫡传弟子,左右左先生,左大剑仙,剑术天下第一高,什么剑术裴旻,都得靠边站。当年左大剑仙出海远游,曾经来过我们这儿,猿啼山剑仙嵇岳几个,纷纷御剑到海岸边,领教左先生的剑术。结果当然是输了嘛,不过虽败犹荣啊!你们想啊,寻常剑修,成色不足,境界不够,就算兴冲冲去找左大剑仙问剑,人家能乐意搭理?要我看啊,别说抬手了,抬一下眼皮子都不愿意吧?”
“即便不谈这有些年头的老皇历,只说前几年的事情好了,剑气长城那位好似横空出世的年轻隐官,与太徽剑宗,还有浮萍剑湖,是怎么个关系,如今谁不知道?浮萍剑湖的陈李、高幼清,可不就是年轻隐官亲手交给郦湖主的两位剑仙坯子?那陈李,还有个小隐官的称号呢,我可是听刘嬷嬷说了,这陈李在那无事牌上边自称必然百岁剑仙,呵,吹牛?错啦,是人家自谦呢,甲子之内跻身上五境,都是有可能的。”
那个来自山下豪阀的少女,小鸡啄米似的道:“晓得晓得,来水府之前,听我爷爷说过,那位年轻隐官,与太徽剑宗的刘宗主,那可是最要好的酒友了,但酒桌上一样喝不过刘宗主,所以说啊,我们北俱芦洲,要论剑修的剑术嘛,那是肯定要输给剑气长城的,可要说酒桌分高下嘛,真真半点不输他们。太徽剑宗的黄老掌律,不也说自己当年离开剑气长城,在那酒铺上,把那位名叫董三更的送客老剑仙给喝吐了嘛。”
随即她好像又想起一事,小声说道:“好像有个小道消息,龙亭侯说自己与那位隐官大人,还是斩鸡头烧黄纸的拜把子兄弟呢,真的假的?”若是真的,就确实厉害了,虽然是个大渎侯爷,比自家灵源公要略逊一筹,可在这件事上,好像就给侯府给扳回一城了……
那个旧南薰水殿的女官,没好气道:“吹牛呗,谁当真谁傻。那龙亭侯是个什么德行,外人兴许不知道,我们这些龙宫洞天的老邻居……”
一位偶然路过廊道的教习嬷嬷,远远听闻此语,立即快步向前,厉色训斥道:“放肆!黄口小儿,大言不惭。”
这位刘嬷嬷如今管着水府十六司中的礼制司,她曾是北俱芦洲一处大河龙宫遗址的属官,最是讲究礼数,老态龙钟的妇人缓缓走到这些丫头片子跟前,怒道:“竟敢乱嚼舌头,搬弄是非,一点规矩都没有,传出去给外人听见了,就要误以为我们公府毫无法度了。你们几个,但凡开口说过话的,皆在簿录司那边录档记过一次,再有类似言语,一经发现,当场逐出府邸!”
老妪视线如鹰鹫盯着那些小鸡崽儿,不单是那个旧南薰水殿女官,其余女子也被吓得噤若寒蝉,脸色惨白。
疾言厉色的老妪是真生气,不过还真不是她故意小题大做,跟一群丫头片子过意不去,借此机会耀武扬威,毕竟到了她这个位置,已然全无必要了。
但是这种混账话,可大可小,真要传到龙亭侯府那边的耳朵里,一个不小心,就是祸事,主人与那龙亭侯难免心生嫌隙。
就算龙亭侯爷气量大,听见了都不当真,但是就怕有那一根筋的侯府官吏,有那主辱臣死的古风之气,两府山水接壤处颇多,很容易纷争不断。
在那乡野田间,只因为抢水一事,尚且经常发生械斗,更何谈大渎公侯两府?
何况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真以为那个当水正时连水龙宗都不放在眼里的李源,是个好相与的?
只说那大渎最西边的婴儿山雷神宅,当年连山门口的匾额都给人抠掉了两个字,最后为何还是捏着鼻子放人了?
还不是李源发话了,说要是敢不放人,他这位龙亭侯就要水淹雷神宅!
一个才当上龙亭侯没几天的昔年水正,就敢这么全然不把官位和文庙规矩当回事,他凭什么?
他龙亭侯是个傻子不成?
可惜龙亭侯大人不在场,不然真要忍不住回一句:“你错了,我当真就是只凭那满腔热血和一身义气。”
这就叫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先插自己一刀,再问对方怕不怕,对方若是不怕,就�